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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妮:哪一代人的白毛女

2015-11-12 王小妮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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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画《白毛女》问世后一年,1966年夏天,它就被列进了要抄要烧要禁的黑书名单。那一年,没听说有哪一本连环画能安全过关,我家里的书几乎全烧了。


歌剧《白毛女》重新彩排并将全国巡演,这消息最令我好奇的是,这部可以称作经典的老戏,在这个时代会引发什么反响。


连环画上的白毛女


我这代人哪有不知道《白毛女》的?不知道白毛女,简直就等于你不知道你自己是谁。


我最先接触到白毛女,是看的连环画。


60年代初,城市街头常见那种小人书店,封面事先裁下来,花花绿绿铺满一面墙壁,这样更容易夺路人眼球,吸引他们看书。书都另用牛皮纸糊了封面,手写的书名,按编号摞在箱子里。夏天的书店会临街拉开布蓬,摆出板凳,大人孩子同价,都是一分钱看一本。


最早的《白毛女》给我这个低年级小学生的最深印象,是被坏透了的地主迫害逃进深山的姑娘变成了可怕的“白毛仙姑”。


特别是她衣不遮体披着白花花的长发躲在寺庙里的画面,不只是像书上说的:山民听见“白毛仙姑”就怕得不得了。看连环画的孩子们也怕的不得了,越怕反而记忆越深。


《白毛女》被我们理解成“鬼故事”,鬼怪灵异从来都是最能引逗人的好奇心。


连环画《白毛女》是工笔人物画家华三川的作品,在1965年出版发行。可它从出版发行到获得全国连环画大奖,居然相隔了16年。他凭这本书得奖,已经是1981年的事情。


这本连环画问世后一年,1966年夏天,它就被列进了要抄要烧要禁的黑书名单。


1966年满街的大字报,小人书店一夜之间荡然无存。所有的街名,随时可以由一队过路的中学红卫兵重新命名,比如想把“西安大路”改成“延安大路”,只要去商店买几张白纸,写上新街名,覆盖旧街名就行了,红卫兵小将的行为,那时候没见到任何人敢质疑。


那一年,没听说有哪一本连环画能安全过关。我家里的书几乎全烧了,只留了语录本,最先烧的是有图的书。图画必然有形象,形象不可能没细节,只要是细节,都经不起革命群众用火眼金睛去分析批判。


可见,细节是个叛徒,它本身先天地充满危险。


空洞的口号才可能稳妥安全,所以,大喇叭一般没错,小人书时刻可能犯错。


▲华三川的连环画《白毛女》


现在去网上搜索连环画《白毛女》,原来画家在送它参加1981年的全国展览前,对1965年初版的原作进行了修改。


主要修改处有:


1.原稿中,主人公喜儿藏进深山后曾偷偷回家,伤心愁苦。她在山洞中生下了地主的孩子,并把孩子埋掉。这个两处内容被删掉,意在突出喜儿的不屈不挠,顽强坚韧。


2.改动了斗地主的场面,把喜儿忆苦后过渡悲愤而昏倒,改成她勇敢地同地主做斗争。


3.全书的最后一幅画,喜儿和她的男友大春一起并肩下田去劳动,改成喜儿和大春同贫苦的村民一起结束了批斗地主,众人出门,背景是刚刚升起的太阳,人们高举长矛欢庆胜利。


我们都知道,80年代初的社会大背景,和60年代中期相比已经完全不同,最近这些年人们口中的80年代,主要是被当做春天去赞颂的。在“春天里”修改自己的作品,相信画家不会是被迫的。


这么多年里,我亲眼见过的惊弓之鸟不少。一部作品从毒草到长久沉寂,到重新面世再版,到可以获奖,经历了16年的大起大落。1966年,画家是36岁,到了1981年已经52岁,艰难的16年过去,以他的年纪和阅历,对自己作品做出再修改,应该是自觉自愿的,甚至可能会是在感受到春光重沐和艺术生命复活的新气息中的主动和快乐的努力。


画家的晚年以画古代仕女图闻名,直到他2004年辞世。


真的有白毛女吗?


这个问题,当初每个看小人书《白毛女》的孩子都好奇,都想知道白毛女真的有吗?


就在《白毛女》出版后不久,有儿童文学杂志上刊登出另一个关于“白毛女”的短连环画:


原来“白毛仙姑”真有其人,而且已经成为幸福的人民公社社员,她的名字叫罗昌秀,是四川人。


这位四川“白毛女”,是个被地主夺去田地的农民,后来她和家人再三遭到地主逼迫,她和哥哥躲进乌蒙山区,再后来,哥哥下山,妹妹一人留在山里。吃野果,喝山泉,衣服破得不能再穿,她开始赤身裸体,用藤叶遮挡,身上渐渐生出黄褐色的汗毛,长发变白,像个野人。


孩子们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白毛仙姑”特别有兴趣,一个老师告诉给我们:经常吃不到盐,人的头发就会自然变白。这说法让人顿觉得扫兴,显然神秘离奇的鬼故事才是我们最最渴望的。


罗昌秀的故事主题是: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


▲四川农民罗昌秀


事实上,作为艺术作品原型里的白毛女,跟四川的罗昌秀没有关系。


随意上网能搜索到“白毛仙姑”,它才是各种被艺术演绎了的“白毛女”原型。


追溯源头,找到两个说法:


1.“白毛仙姑”是上世纪30年代河北涞水乡下的民间传说,据说有个浑身长满白毛的仙姑住在山洞里,法力无边,惩恶扬善,主宰祸福,有求必应,附近山民都信她。


进入上世纪40年代,晋察冀地区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斗地主分田地。可革命发起者遇到农民不积极参加斗地主,进山去拜白毛仙姑反而积极,夜里摸黑赶路也要去进贡烧香,发动群众的大会难召集,有个叫邵子南的革命作家想到利用这个传说编出新故事,鼓动群众破除迷信,于是,有了最早期的《白毛女》脚本。


2.“白毛仙姑”的传说同上,但收集整理者不同。是1941年曾经任职晋察冀宣传干部的罗立斌把民间传说写成两幕歌剧《白毛女神》,当做反封建反压迫发动群众分田分地斗地主的政治宣传教材。


上面说法的相同之处都在山洞藏人,白发仙姑,迷惑信众。而反封建反压迫,都是后来附加的内容,把口口相传的传说引导到地主阶级和贫苦农民的斗争,也是当时最重要和最急需的。


民间传说被艺术化,它的感染力也被放大,所以一直有这样的说法:歌剧《白毛女》1945年在延安演出进行中,由陈佩斯父亲陈强饰演的恶霸地主黄世仁,差点被舞台下面带枪看戏的小战士当场打死。


当年看戏的观众,相信台上的白毛女是真的,坏透了的地主黄世仁当然也是真的。


毒草电影《白毛女》


当初,我并不知道电影《白毛女》早于连环画《白毛女》。


1966年有很短的一段时间,电影院集中放大毒草影片,据说是专供批判用。


我就是在那时候懵懵懂懂看了《白毛女》《清宫秘史》《武训传》。电影《白毛女》是1950年拍摄,由在延安演出的歌剧改编,现在还在世的演员田华主演。


▲电影《白毛女》(1950)剧照,田华饰喜儿,陈强饰黄世仁


电影里最让我害怕的镜头是白毛女在寺庙的神像后飘来飘去,让我没太看懂的是白毛女在山洞口抱着孩子闪过的很短的镜头。后来作为样板戏,它又被改编成舞剧,这时候孩子没了,增加了枪。


记得电影开场前有人带领喊口号。电影结束,有人说这个电影反动透顶,地主的孩子怎么能留?


那时候我确信地富反坏右是人群里的异类,是最坏的,罪不可赦。我们这代人的斗争概念被注入了所有的生活缝隙,突如其来的革命,让人们对恨什么爱什么已经不能再清晰明确了。喜儿这个主人公更是被不断地再塑造,从1950到1970,时隔大约二十年,她已经成了一个正面的斗争的角色,这就是某种正能量满溢的效果吧。


脚尖和长枪


八部样板戏之一的芭蕾舞剧《白毛女》拍成电影全国公映,是上世纪70年代初,我已经随父母下放农村,在乡下小学校的操场看的露天电影。


只要听说有电影,附近村庄的人们早早离开田地回家,天大亮就顶着板凳去占位置了,在没有任何文化生活的农村,如果每天演电影,每天都会有人赶十几里路去看,可见我们和任何民族一样,都足够地热爱电影,热爱艺术。呵呵。


穿舞鞋的白毛女,完全没有了“白毛仙姑”的痕迹,是最偏离白毛女原型的。


舞剧中增加了枪,这个新道具,也是最重要道具。


▲芭蕾舞剧改编电影《白毛女》(1972)剧照


我原来很怕枪。很小的时候跟大人去看话剧《以革命的名义》,台上出现列宁,好像出现了要刺杀列宁的叛徒,他朝列宁开枪,台上忽然响枪,吓得我往剧场外面跑,搅得大人看不好戏。最后谈好条件,舞台上每开一枪,给我买一个冰棍。


到了1967年夏天,武斗开始,整夜的枪响,我已经完全不怕了,那个夏天家里没有大人,为了防流弹,天一黑就钻到钢丝床下面去,猜外面的枪声是长杆步枪还是机关枪。这用“习惯成自然”能解释吗?


脚尖跳舞的白毛女,在我印象里没有同样是八部样板戏的舞剧《红色娘子军》好看,后者有好看的舞美和服装,有高大开红花的英雄树。


在即使手有积攒下来的布票,也没有布料供应的年代,我曾经和人踩着就要融化的冰河去买一块布。《红色娘子军》里舞者不断变换服装,这么一比,角色少,服装单一的《白毛女》吸引力顿时减少。


作为一个从传说演变的艺术形象,《白毛女》最引人好奇的是“白毛仙姑”脱离人群后的山洞生活,而不断被贴上去的反抗和斗争是很容易剥落的。


人的兴趣永远不可能永固不变,任何人都很难被绑定在一个永恒的审美对象上,即使在最革命的气息中,人们也抑制不住本能地会暗中去捕捉最接近人性的那一点点可能。


今天白毛女的意义


《白毛女》的故事在我的记忆里终结在了上世纪70年代末,历史书上,把那个时期叫新时期,十几年不露面的歌唱演员郭兰英,作为延安时期歌剧《白毛女》的原唱,她再次登台演唱“北风吹”,她把《白毛女》再次变成了人,也是在那时候,她唱的“绣金匾”把周恩来从人变成了神。当时以为这一定是最后的《白毛女》了,实际上,华三川的连环画的修改就晚于郭的演唱会,这是我刚刚才知道的。


▲郭兰英主演歌剧《白毛女》剧照


那么,现在这部戏重上舞台,它现在的观众会是谁?


我最先想到的是热心广场舞的人们,作为酵母,他们的基数大,对旧事物情感最深,虽然影响力些微,虽然剧场离他们很遥远,虽然他们更熟悉的可能是调门不稳的胡琴和自带电源的当街演唱。年轻一代是否会掏钱买票去看它?


白毛女是谁?我去问了几个90后出生的年轻人。


有人反问我:“白毛女”是谁?


有人说:上了大学后,好像断断续续听说过。


一个人知道《白毛女》,因为歌曲“北风吹”。


我问,歌里唱了什么?


他记得三句歌词:北风吹,雪花飘,年来到。


唯一的一个女孩说,她记得穿红袄的演员拿根绳儿唱歌,小时候的电视里演过。


我说,戏里讲的是穷人过年,爸爸给女儿买头绳当礼物。


女孩有点心不在焉:头绳当手信,好有创意呀。


(本文原标题为《<白毛女>的前世今生》)



作者:王小妮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名诗人,著有《上课记》《一直向北》《1966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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